账本里的水纹印
苏文良发现那道水纹印时,指腹正按在“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七”的墨迹上。\s.h′u?q·u?n′d_n¢s..^c,o·m-宣纸被潮气浸出的浅灰纹路像条小蛇,从“收蒙古客商羊皮三百张”的朱批下方游过,恰好漫过页脚那方“苏氏记”的阳文印。
“账房的窗没关严实?”他抬头时,檐角的铁马正被风推得叮当响。入梅的雨下了整三日,青石板路缝隙里都钻出青苔,连带着西厢房的账本也泛出霉味。
老账房周先生捧着铜烟袋凑过来,烟锅里的火星在阴雨天里格外亮。“这册是前年的流水,早该入柜了。”他用烟杆敲了敲账本边缘,“怕是去年梅雨季没晾透,水纹印子老早就在了。”
苏文良没作声。他指尖顺着水纹印的边缘摩挲,那道痕迹比寻常潮气浸出的更规整,像有人故意将半干的账本斜斜靠在湿物上。更奇怪的是印子末端——在“支银二十两”的小字旁,有个指甲盖大的墨团,细看竟是被水晕开的半个“退”字。
“周先生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被窗外的雨声泡得发沉,“前年三月,蒙古来的那批羊皮,是不是出了岔子?”
周先生的烟袋顿了顿。烟锅里的灰簌簌落在账本上,混着雨气散出陈腐的味道。·5′2\0?k_s-w?._c!o.m^“少东家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“这水纹印不对。”苏文良翻开相邻的账册,指尖点在同样日期的另一页,“你看,同日收的驼毛账记得清清楚楚,唯独羊皮这页边角发脆,像是被人揭下来重粘过。”
雨声不知何时变急了,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。周先生往灶膛里添了块柴,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片皱巴巴的旧纸。“那年春天……是有场虚惊。”他慢吞吞地说,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,“那批羊皮里混了几张霉斑的,当时管库房的老刘头怕担责任,想偷偷退回去,被老东家骂了顿就作罢了。”
“退?”苏文良抓起那册有问题的账本,水纹印上的半个“退”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,“那二十两银子是怎么回事?”
“是给蒙古客商的补偿。”周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老东家说做生意得留余地,虽说是对方以次充好,终究没撕破脸,私下补了些银钱让他们换批好货来。”
苏文良没接话。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春天,也是这样的梅雨季。父亲苏明远在账房里发了场大火,把自己关了三天,出来时眼窝深陷,手里攥着的账本边角全是湿痕。当时周先生说父亲是连日对账累着了,可现在想来,父亲那天攥着的,说不定就是这本账。
“把老刘头叫来。.5?d/s,c*w¢.?c?o′m?”他合上账册时,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白。
周先生往灶膛里塞柴的手停住了。“少东家,老刘头去年冬天就回乡下了……”
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
“腊月初。”周先生的声音像被烟油糊住了,“说是儿子在老家盖了房,接他回去享福。”
苏文良起身时带倒了椅凳,在雨声里撞出闷响。他走到墙角的铁柜前,掏出钥匙串——那串钥匙是父亲上个月病重时交给他的,说“苏家的账,明面上的是脸面,暗地里的才是根基”。他以前总觉得父亲故弄玄虚,此刻摸着钥匙上冰凉的铜穗,忽然懂了些什么。
铁柜第三层的暗格里,果然藏着个蓝布包。解开三层布,里面是本牛皮封面的小册子,比正经账册薄得多,纸页黄得像秋叶。翻开第一页,“退羊皮二十张,实收二百八十”的字迹刺得人眼疼——正是父亲的笔迹。
册子中间夹着张褪色的纸条,是蒙古文,下面用毛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:“霉斑羊皮内有夹层,恐是违禁物,已沉河底。”落款日期,正是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七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。苏文良捏着那张纸条,指腹被边缘的毛刺硌得生疼。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做生意和撑船一样,水面上看着风平浪静,底下的暗礁才要人命。”
“周先生,”他转身时,看见老账房正对着灶膛发怔,烟袋杆上的铜箍在火光里闪着光,“去年冬天,老刘头走之前,是不是来过账房?”
周先生的肩膀颤了颤。“是……他说想看看老账本,说在苏家做了三十年,临走前留个念想。”